钟明奇:“帮闲”李渔:中国古代反本本主义的急先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07 次 更新时间:2025-10-10 09:41

进入专题: 反本本主义   李渔  

钟明奇  

李渔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通俗文学作家,其小说集《无声戏》《十二楼》、戏剧集《笠翁十种曲》,以及戏剧理论著作《闲情偶寄·词曲部》,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巨大的影响。李渔以小说戏剧创作名世,其诗文集即《笠翁一家言》从总体看,也颇具特色。因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李渔大半生游荡江湖,四处逢迎,特别是入清后多有帮闲的行径。在鲁迅先生笔下,李渔被视为典型的“帮闲文人”。鲁迅在《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写道 “例如李渔的《一家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李渔的帮闲行径主要表现在 :其一,入清后,降志辱身,不时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为他们选美、设计园林、以家班演出提供娱乐等,由此“打抽丰”,索取财物。包璿赠李渔的对联就有“处处逢迎不绝,非徒车马驻江干”之句。李渔自己在有关文章中,也有“混迹公卿大夫间,日食五侯之鲭,夜宴三公之府”,以及“兼拜琼瑶之赐”即获得公卿大夫较为丰厚的馈赠之类的记述。其二,李渔在相关场合对清统治者竭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谀辞纷呈,令人肉麻。如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李渔受汉阳(按 :今武汉)知府纪子湘之邀,在汉阳停留约一年,多有应酬之作,不乏帮闲之文。其《汉阳树》诗,即歌颂清统治者“兴朝既鼎革,江山若重铸”。李渔的其他诗文还不时出现“圣朝”“圣主”这样的字眼。如《赠许茗车》一诗,就有“千载难逢右文重道之圣主”之句,吹捧清统治者崇尚文治,遵奉儒家道统,早已忘却清初清政府文字狱的严酷与残暴。鲁迅上文在说到“帮闲”的具体表现时,有统治者“叫他献诗作赋,‘俳优蓄之’,只在弄臣之列”之语,入清后的李渔确有此形象。

不过,任何人的人格与思想,不会只有一个维度。这正如恩斯特·卡西尔所说 “人之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丰富性、微妙性、多样性和多面性。”巴尔扎克就说他自己“这五尺二寸的身躯,包含一切可能有的分歧和矛盾”。李渔亦然,其人格与思想也是个典型的矛盾的集合体。李渔事实上还有着常人所不熟悉的很不“帮闲”的一面。例如,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清军机处编《军机处奏准全毁书目》,李渔的《笠翁一家言》赫然在目,并谓其中相关作品“甚为狂悖”“应请销毁”,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客观地说,就李渔甚不“帮闲”的方面而言,他十分难得地既不惟“书”,也不惟“上”,每每以令人耳目一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古代“圣贤”及其著述与“经史”文本,不但不主张盲信、盲从,且不乏对其急切而猛烈的指摘与批判,不妨说是中国古代反“本本主义”的急先锋。

具体地说,李渔之抨击“本本主义”,可从两方面观照。

首先,李渔在宏观的理论层面,旗帜鲜明地反对寸寸尺尺、教条地照搬“圣贤”与“经史”字句,亦步亦趋、刻板地依傍其成说。这集中体现在他读当时只有二十一史札记的《笠翁别集》的有关撰述中。如该别集中的《论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一文,对此便作了至为生动的理论上的阐述,即指出“名理”无限,而“圣贤”及其论述有限,凡事不可能机械地、一字不差地都按照“圣贤”说过的去做:“天下之名理无穷,圣贤之论述有限,若定要从圣贤口中说过,方是名理,须得生几千百个圣贤,将天下万事万物尽皆评论一过,使后世说话者如童蒙背书、梨园演剧,一字不差,始无可议之人矣。然有是理乎哉?”为论证此观点,当然也包括反对照抄照搬“经史”字句,李渔在该文中以经典事例作阐发,这便是唐太宗时宰相魏徵善谏的故事。魏徵向唐太宗提出的用人与治国之策,用李渔的话来说,虽然没有一字经人道过,也没有一字模仿经典与圣贤阐述,却无一语不符合经籍要旨,“俱有至理存焉”,总之非常契合当时势与实际,但后世之人却依然对魏徵有非议。这是为什么呢?李渔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后人虽然内心也知道魏徵的谏议是正确的,与“圣贤”“经史”的相关意旨同,但只是由于在具体的文字表达上有差别,就把魏徵批为“离经叛道”:“后人明知其是而强欲非之,不过依傍圣贤,袭取现成字句,到处攻人之短,凡有意同于圣贤而词别于经史者,即呼为叛道离经。”在李渔看来,“后人”这样的论事逻辑不能成立,“不可取法”。

与此相关,在《论赵普之谏太祖》一文中,李渔讲述宋太祖时宰相赵普善谏的又一经典故事,进一步完善上述论说。赵普刚毅果敢,与魏徵相类,也颇善谏。李渔赞叹其所做的事,都是古人所没有做过的,称颂其为“古今第一宰相、第一谏臣”,多切实可行的富于创见的谏言。如果照世之“拘儒”之见,一字一句死守前代“圣贤”与“经史”之成说,那么,赵普的善策良谋也不可能推行。李渔由是由衷感喟 “大凡拘儒论人,须是印版刊定之事,方为所取,苟无成样,未有不为所弃者也。可笑哉 ”李渔在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陈腐、刻板的本本主义,报以无情的嘲笑与讽刺。

其次,落实到具体的“圣贤”及其著述与相关“经史”文本,李渔毫无讳饰地质疑朱熹这位在封建社会被目为可以和孔子、孟子并列的“圣贤”及其有关著作,对“四书”“二十一史”也发出强烈的究问。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自己是圣人之徒。显然,李渔对“圣贤”并不完全否定,但绝不是盲目崇拜。他在《读史志愤》一诗中就十分清醒地指出“圣贤不无过,至愚亦有慧”。因此,李渔认为朱熹因为不懂秦地方言,其注释《孟子》文字因此有舛讹,便给以严厉批评,毫不留情 “朱文公南人也,彼乌知之?”与此相似,在《笠翁别集》卷二《论刘知远先正位后兴师》一文中,经过较为理性的剖析,李渔明确地揭示以朱熹为首编撰的《资治通鉴纲目》也实存可议之处,并非都一定要以之为法脉准绳 “《纲目》之文,亦有可以为法而实不可以为法者。”这在那个如朱彝尊所说“非朱子之传义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礼不敢行”(《道传录·序》)的时代,李渔能有此论说,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不宁唯是。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还借朱熹注释《孟子》之失,非常直白地道出“‘四书’之文犹不可尽法,况《西厢》之为词曲乎?”与此相关,在其传奇《风筝误》中,李渔则借人物之口,贬斥周文王、周公旦、孔子、孟子这些“圣人”,认为他们的文章庸腐而呆板,宣称“那十分之中,竟有九分该删”。联系李渔整个对于“圣贤”及其著作与“经史”文本所取的怀疑与诘问的态度,我有理由认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确也体现了李渔的思想。

若以史学著述为例,李渔喜欢读史,但他与十分迷信史书记载的宋儒大不相同,通过精心研读与深入思考,破天荒地道出了“二十一史”的历史真面目 “予独谓二十一史,大半皆传疑之书也。”(《笠翁别集·弁言》)此外,在《读史志愤》一诗中,李渔还有“一部廿一史,谤声如鼎沸。不特毁者怨,誉者亦滋愧”之句,认为“二十一史”论人无论是诋毁还是称颂,多有欠公允处。此诚别开生面,振聋发聩,与梁启超《新史学》所谓二十四史并非真正的历史记载,不过是“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实即认为“二十四史”并非都是信史,不乏契合处。在常人看来,“二十一史”的编撰无疑是非常权威的,当奉为圭臬,李渔却对其记载、评说的真实性、客观性等提出了绝大的疑问。

中国古代反“本本主义”自不从李渔始,如孟子早就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但鲜有人像李渔那样,对“本本主义”做如上比较全面、深入、勇猛无比的解剖与鞭挞。毋庸置疑,李渔称得上中国古代名副其实的反“本本主义”的急先锋。

那么,李渔何以能别具慧眼地揭示如上各种形式的唯“书”、唯“上”“本本主义”的谬误?这首先与李渔论事的标准有关。李渔认为凡事“不必尽准于古”(《光绪兰溪县志》卷五《文学门·李渔传》);其《窥词管见》第四则曰 “若谓古人在在堪师,语语足法,吾不信也。”李渔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个疑古主义者。那么,在他心目中,论事究竟以什么为“准”呢?简括地说,如果套用李渔如上表述,那就是“尽准于心”。他的此种论事标准,在《闲情偶寄》中有非常明确的表述 “我之所师者心,心觉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为乎?”即李渔论事决不依傍世俗之见,如世俗所膜拜的“圣贤”及其著述与“经史”文本,而是以“心”为师,以“心”为准的。这事实上也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发明,而是由于他深受王阳明心学思想影响之故。杜濬在对李渔传奇《玉搔头》第十出所作的评点中,把他视为王阳明的“二百年知己”,可见李渔对阳明心学体悟之深。王阳明有云 “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与王纯甫二》);又谓 “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答罗整庵少宰书》)可见,李渔的以“心”为师,显然是王阳明思想的翻版,其要旨在于打破思想牢笼,不受任何权威与传统的束缚。其次,就最本真的人格而言,李渔个性刚直,疏狂叛逆,颇好争斗。在《闲情偶寄》中,他自谓“南人而北相,性之刚直似之”。在诗作中,李渔更是多言其“疏狂”情性,典型的如《赠吴玉绳》一诗有云:“我性本疏纵,议者憎披猖。”其《不登高赋》则自道:“湖滨顽叟,才谫腹虚。好与古战,不安其愚。”凡此等等,足见李渔内心世界骁勇强悍,极富于批判与斗争精神。唯是之故,兼之如上所说受阳明心学思想的深刻影响,李渔对于人们通常所慕拜的“圣贤”与“经史”,便有如孟子那样每每“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敢于直面其中的问题,甚至做无情的嘲讽与抨击。再次,博学多闻的李渔尚实践、探索,不尚空谈。如李渔之所以能纠正朱熹注释《孟子》中有关文字的讹误,乃得益于他到秦地躬身考察与探索之故。此外,李渔对于包括文学创作在内的许多事物都特别强调变化、创新。例如,他在《闲情偶寄》中说 “千古文章,总无定格”,“变则新,不变则腐 ;变则活,不变则板”;又谓“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尚有损益于其间”。诸如此类,无不显示其与“本本主义”完全相悖立的崇尚与时俱进、发展变化的精神。要而言之,李渔之能成为中国古代反“本本主义”的急先锋,既离不开时代进步思想文化的滋养与培育,也归因于他个人的诸种可贵的品质。

    进入专题: 反本本主义   李渔  

本文责编:chendongdong
发信站:(https://www.)
栏目: taptap点点 > 文学 > 中国古代文学
本文链接:https://www./data/167995.html
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2025年9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Copyright © 2025 by All Rights Reserved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