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战略视野下的大陆均势解析

作为一种大战略分析框架，传统地缘政治学尤其注重大国所在区域的权力变动，认为相关国家的地缘战略实践会对此变动做出顺从或对抗的反应。关于海陆国家的地缘政治关系，相关研究高度集中于以下三个核心命题：（1）大陆均势与海洋优势的共生关系；（2）海权大国承担大陆义务的收益与风险；（3）欧亚大陆心脏或边缘地带大国在战略上的双重性。

从体系层面看，大陆均势指在特定地理区域内国家权力总体相对均衡的客观状态；从单元层面看，指一个国家的战略指导原则和具体实施的政策。海权大国往往是大陆均势的主要塑造力量，追求对自己有利的陆上权力平衡，以使自己拥有最大的行动自由并成为仲裁大陆事务的决定性变量。海权大国之所以会如此关注大陆均势，是因为海洋优势与大陆均势是海权大国维持其国际体系优势地位的两个重要支柱。这两者实际上是一种共生关系，即海权大国要维持其总体优势地位最好两者兼备。

海权大国要想长期维持大陆均势，必须承担相应的大陆义务，即对于海权大国来说，塑造大陆均势关乎自身优势的维持，但这并非意味着毫无代价与风险，承担大陆义务便是其所需承担的主要成本。海权大国完成大陆均势塑造的核心是打造强大的海陆同盟，这要求该区域有足够数量的战略力量。如果某特定区域只存在一个超级大国，而其周边全是力量差距巨大的小国，那么，海权大国对大陆均势的塑造将难以达成。反过来讲，一定大陆区域分布的战略力量越多，海权大国塑造大陆均势的可能性越高。如欧洲大陆强国林立，所以欧洲的大陆均势较易达成。与欧洲相比，由于东亚地区大国较少，达成大陆均势的成本也较高。

具有陆海复合地理特性的陆权大国在面对海权大国塑造大陆均势的情况下，即便仅仅是从保护自身安全的角度考虑，最终也需要发展强大的海上力量。历史上来看，欧亚大陆的陆权大国海上力量的发展普遍有滞后性，因为建设周期长，从而较易被海权大国感知到挑战，所以，陆权大国的海洋战略很难达到欺骗海权大国的目的。在崛起的陆权大国的陆地优势与海上力量建设并行向好的时间段，海权大国介入塑造大陆均势的意愿与力度也会相应提高。

二、大陆均势维系与海权大国的制衡偏好

大陆均势的形成主要有两种类型，在不同的类型下，海陆大国的对抗烈度也不一样。

1.特定大陆区域内国家的权力对比不相上下，能够形成有效的制衡，不需要区外国家的介入就能形成相对均衡、稳定的地缘政治格局。此种情况下，海权大国与陆权大国的对抗性较弱。

2.特定大陆区域内国家之间权力差距过大，无法仅依靠相互制衡形成均势，区外大国特别是海权大国的介入成为形成大陆均势的关键。此种情况下，海权大国与陆权大国的对抗性明显。

大陆均势的维系是一个复杂变动的过程，如果形成均势的时间足够长，则海权大国所需付出的时间成本和资源会较少，如果大陆均势在短时间内频繁波动，海权大国从中得到的收益就较小而代价就越大。对于一个海洋霸权而言，为了维持大陆均势消耗的战略资源，与敌手的强大程度和大陆均势被打破的频度息息相关。如果大陆均势在较短时间内被频繁打破，那么，海权大国的权力也会因为不断卷入纷争而受到很大程度的削弱。

引入区外大国进行大陆均势的制衡面临一个潜在的重要代价，那就是大陆均势的每一次反复，最终必将伤害该区域的整体权势。长期上看，实则是削弱了该大陆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地位与影响力。欧洲大国之间的反复内耗与引入区外大国进行大陆均势制衡，都是以缩短欧洲作为世界权力中心的生命周期为代价。最终，持续了数百年的以欧洲国家为中心的国际体系被一个以北美和欧陆东翼大国为中心的新的全球体系所取代。

海权大国的制衡偏好与自身禀赋息息相关。英国不与任何欧洲大国组建持久的同盟关系，一方面是出于保持自身的行动自由，另一方面是因为以英国实力在同盟体系中无力规制大国盟友的行为，还必须警惕被欧洲大国绑架利用其友好关系寻机扩张势力范围。而美国自身拥有超大的经济体量、先进的工业实力和庞大的国内市场，还有源源不断的技术移民与青壮劳动力移民，仅仅依靠自身条件也足以对大陆均势政策提供充足且长期的支持，并且能够牢牢占据同盟关系中的主导地位。从英美塑造大陆均势的结果观察，如败于英国塑造的大陆均势，受影响的陆权大国复原速度更快，若折于美国塑造的大陆均势，则受影响的陆权大国复原速度更慢。美国偏好的大陆均势对欧亚大陆地缘政治格局的影响更为深远，对陆权大国的伤害也更加致命。

三、中美地缘安全困境: 大陆均势与海洋强国的战略互动

一个国家的地缘战略选择，既有国别性与地域性，又与其战略文化传统、历史经验等息息相关。对于海权大国而言，如果没有更好的替代选项能够带来更合理的报偿结构与可观的战略收益，那么，打造大陆均势仍然是其影响欧亚事务的优先选择。美国成为世界霸权必定会有其欧亚大陆地缘战略，因为放弃介入欧亚大陆事务就不会有全球霸主地位与相应的影响力。冷战结束后，美国依然高度关注欧亚大陆事务，说明其对外战略不完全以体系格局为导向，同时也受到地缘政治逻辑的支配。

中国作为欧亚大陆边缘地带的陆海复合型强国，数十年来国力发展迅猛，在地缘战略上采取了陆海兼顾的方式，由于陆地安全环境居于较为稳定的状态，目前在海洋战略上采取更加积极进取的态势。当今中国面临的严峻地缘政治环境是海权大国美国首次以中国为主要地缘竞争对手，试图缔结范围广阔的海陆同盟进而塑造欧亚大陆均势。这也是历史上西方海权大国首次在亚洲针对陆权大国塑造大陆均势，其演化和最终结局必将深刻影响亚洲大陆在世界上的权势地位。

中国是“一陆一洋”大国，美国是“两洋一陆”的大国，地缘差异决定了两国影响世界的方式有着先天不同。从历史经验来看，行为体的战略选择会对国家行为产生巨大的能动作用，威胁不是权力天生就带有的，并不存在必然冲突的历史宿命。但是，中美之间的问题在于，如果美方选择以对抗来定义未来的关系，那么冲突的风险就无法从根本上清零。如果在中国的崛起进程中，美国不能充分尊重中国的核心利益并给予中国在地区安全管理中的适当位置，一味将中国视为地区“不安全”的根源，最终可能会导致亚太地区发生地缘安全的灾难性事件。

中国必须成为一个海洋强国，这是中华民族全面复兴的题中应有之义。基于知觉审慎的地缘战略心理，中国在地缘战略实践过程中应因循地缘安全环境的变动态势采取战略适度与战略集中两种行为方式交织应对。因为过多的战略克制会在地缘战略互动过程中逐渐失去主动性，而如果采取过激的战略反应又可能会加速地缘政治矛盾引发风险性事件恶化。中美地缘战略的互动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对此应抱有耐心。

四、结 语

美国塑造大陆均势与中国建设海洋强国的地缘战略互动对双方都是一场考验，此外，其他亚洲国家也应该意识到，美国对华塑造大陆均势实际于整体上伤害了亚洲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长期来看必将损害亚洲国家在世界议题和地区议题上的自主性和话语权。世界需要中美建设性地处理好地缘政治关系，一个对抗性明显并可能造成严重后果的地缘战略不应该是任何一方的优先选择，构建以协调、合作、稳定为基调的中美地缘政治关系也许并不轻松，但相较走向全面对抗所要付出的代价，双方对于构建合作共赢的双边关系亦存在共同利益。

郑义炜，同济大学军事教研室讲师；中国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转载自《当代亚太》，2025年第4期